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期,我家住在白沙紧挨正码头的光华路中段,每天麻法法亮,码头就会传来众多船夫的吆喝声。那时的白沙,机器船(当时喊洋船)极少到达这一江面,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大、小木船停靠和进出在白沙正码头、二硐岩深水码头和朝天嘴码头。白沙宽阔的江面上无数船只穿梭往返,船夫们的吆喝声,抬工们上、下货的号子声此起彼伏,一片繁忙景象。
“重庆朝天门”唯一外景拍摄地——白沙朝天嘴码头(张新旗 摄) 那时我十岁左右,经常到西河坝、外碛坝、雷打石、东海沱一带河边捞捡水柴(当然也不排除悄悄地在河边的漂木上剥一些泡裂的木材)。船夫子们拉纤时悦耳的号子声,给我儿时的脑海中留下了一段美好而朦胧的记忆。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之交,我参加江津牛奶场工作后,有幸与一位解放前在川江上很有名气的号子头黄治忠同居一室多年,听他讲了很多川江上的轶文趣事,也听他用阿宝般的原生态边音吟唱了无数原汤原味的川江号子,由此我对川江号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本文开头的段子即是他当时唱的成百上千川江号子中的上水号子残留在我记忆里的一些片断。可惜那时我才十几岁,没有记录的意识(当然当时也买不起钢笔)。
“川江号子”当然起源于川江。何谓川江?它并不是泛指四川境内所有大川和大江,如金沙江、雅砻江、大渡河、青衣江、岷江、沱江、涪江、嘉陵江、渠江、赤水呵、綦江、乌江等。而是专指宜宾境内金沙江和岷江交汇口至巫山楠木园与湖北巴东接址的892KM长江河段(有说是指宜宾至宜昌的1032KM长江河段,此说不确,因巫山以下的巴东,秭归和宜昌从未归属过723年前才出现的四川省,何以称其为川江?)
宜宾至重庆372KM称为上川江,因这段区域人烟稠密,物产富饶,人文底蕴深厚,是川江经济文化最繁荣的河段。白沙地处上川江中段,建镇远溯明、元、宋;物资集散渝、川、黔。故能集“川江号子”之大成于斯地。
重庆至巫山520KM称为下川江,其中夔门以下至巫山楠木园段58.5KM称“峡江”,“峡江”还包括湖北省境内的西陵峡江段,整个“峡江”段全长近200KM,但因湖北段已不在“川江”范围,故不在本文讨论之列。
“川江号子”起源于远古,孕育于川江上舟楫便民的漫长岁月,成型于清中期的江津白沙河段,兴盛于清末、民国和共和国初期。到廿世纪六十年代,由于川江上磨儿机的出现,“川江号子”随着木船的逐渐减少开始走下坡路,到七十年代,川江上的木船逐渐被机器船取代,“川江号子”开始淡出江湖,到八十年代渐至绝迹,完成了它的凤凰涅槃,轮回为中华文明的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为我们留下了一段永久的历史文化记忆。
白沙地处川江上游中段繁华之地,土地肥沃,物产富饶,人口稠密,文化厚重,江面宽阔,水流平缓,码头多且深,其水域综合条件优于现四川境内任何通航水域,故能集萃川江号子而享誉中外。
白沙早在宋代便已有镇,在尔后的千年岁月中,能出其右的中国名镇仅有湖北武昌镇、河南朱仙镇,江西景德镇、广东佛山镇、云南个旧镇等一手之数,而白沙名列川渝名镇之首则从未遇到过挑战。
近代川江航运很长一段时间是以集散盐、酒为主,享誉全国的川盐入黔出楚的三分之一、以川酒云烟闻名于世的四川白酒的二分之一均集散于白沙。根据史料记载,江津的酒税曾一度达到全川酒税的百分之五十以上,而江津酒的百分之八十以上产销于白沙,后来的川酒《五朵金花》因当时在民众中销量极少,在酒税中所占份额可以忽略不计。重庆开埠后川渝地区第一批进入东南亚国际市场的亦主要是白沙的土特产品。
随着经济总量仅次于“泸宁杭”(即今长三角)的“成渝三江地区”(即含江津、内江、温江地区的成渝地区)经济带的崛起,以白沙为重要集散地之一的川江木船航运进入鼎盛时期,那时,大小木船几乎遮蔽了广阔的白沙长江江面,号子声此起彼伏,“川江号子”迎来黄金时代。
川江号子有上水号子(含拉纤号子、撑船号子、扳桡号子、立桅号子、起帆号子……等)、下水号子(含见滩号子、闯滩号子、下滩号子、平水号子、拖杠号子、二流号子,幺二三号子……等)、抛河号子和顺风号子之分,其中以上水拉纤号子为主,其使用频率超过其它数十种号子的总和。川江号子曲调丰富,旋律优美,时而高亢入云,声如裂帛;时而婉转悠扬,余音绕梁、时而短促有力,沉雄激越、时而抑扬顿挫,音韵铿锵……
号子头是川江号子的灵魂,兼有指挥和领唱的双重功能,号子头拉纤是不用使力的,但工钱却远高于真正拉纤的船夫。号子头除有与阿宝类似的高亢穿透的边音外,往往还具备张帝般的敏捷才思。除能熟悉上百曲目的戏文外,还能根据沿途所闻所见即席编词,见人唱人,见事唱事,见景唱景,见情唱情,心有所感,随口而出。其中突出者将其称为民间艺术家毫不为过。根据我从号子头黄治忠处所听来的回忆,其所编词句中是乎尚无病呻吟、愤世嫉俗、怨天尤人的消极内容,基本上都是一些民间俚俗趣事之类。
由于船夫子们大多喜爱川戏,而白沙又是川江上有名的“戏窝子”,故川江号子中有不少的戏文曲目段子,如《十八扯》、《驼背回门》、《柳毅传书》、《十八相送》……等。
纤夫们的和声则根据号子头领腔曲牌的变化有轻、重、缓、急、快、慢、单音和——咳!双音和——咳咗!三音和——喔咗咗!四音和——喔嗬哎嗨!五音和——咿啰吆耶啵!等不同的句式配合变化。在船过回水沱心情放松之时,还会出现搞笑的段子——如咿啰吆耶啵——抓把咸菜! ♬..♩~ ♫. ♪♫. ♪ ~ ♬..♩过去对川江号子的起源和整合曾有一个误区,认为川江号子必定起源于川江中的峡江段,因那里水流湍急,拉船最惊险,必然会衍生与急流奋斗的川江号子,这只是一种想当然。在川江号子成型的清中期,三峡内人迹罕至,连下水船都极为稀少,更没有一条上水木船能拉得上三峡江段,更不要说拉上“众水会涪万,瞿塘争一门”的夔门了。即便峡中偶尔有一些江面可以上水拉纤行船,亦限于几段区间短途。直到清末民初,从万县诀船运货到宜昌的都还是连船一起买下,货物经过千难万险运到宜昌后,船工们也只能将船丢在宜昌隻身返川。那时三峡甚至有“斗末换斤盐,斤盐吃半年”的民间谚语,可见其偏僻和艰苦程度。在这样缺少上水拉纤实践环境的条件下,不可能为主衍生和整合以上水拉纤为主要载体、民俗 文化底蕴深厚的川江号子。然而“三峡纤夫”所代表和彰显的三峡精神却是值得我们中华民族骄傲和学习推广的,这与川江号子集大成于航运发达、经济文化繁荣的重庆江津白沙河段并不矛盾。
有诗为证: 史海钩沉钓硕瓜,川江号子独风华; 非遗落籍渝州地,溯水寻根金白沙。
2018年5月7日 作者:邹鸿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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