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津是个好地方。”聂帅在回忆他的故乡时如是说。 江津好在哪？好在它历史悠久，出产富庶，还是好在它那一方风情？ 江津的历史到底有多久远？手边无县志，无可考。文化名胜有哪些？只知道有长江第一佛、天下第一长联、江公享堂、陈独秀墓、四面山什么的，但也只是个模模糊糊的大概，倒是那些乡坝头的东西令我印象至深，似乎已深深烙在骨子里了。 津，渡口也。江津，江的渡口也。 长江由西而东，贯入江津境内，在古老的城墙下绕出一个老大的“几”字，于是，城墙下的这一段长江便称之为“几江”。这“几”字，于是便成了江津白酒的标识。饮者都说，江津白酒好。好在哪？好在它是地道的高粱白酒，味醇、性烈，不是汉子架不住。 父亲年轻时在酒坊里烤过酒，一次，说到江津酒，他说，真正的好酒不在街上，上街的酒或多或少都是过了河的，意思就是兑了水。那在哪？在酒坊里。酒甄刚出酒那会儿，撇开头股酒不要，二股要，伸碗接到，那才是好酒。为啥头股酒不要？头股酒是水呢，二股才是酒。我听了便暗中咂舌头，想那酒定是好喝，醇厚、味稠，只遗憾无福消受，因为那刚出酒甄的二股酒，一般都只有烤酒匠才能喝到。 尽管如此，乡下人还是喜欢街上打来的酒，尤其是山里人。 山里人喝酒，有两个很明显的特点；一是豪气，二是有量。 我的老家在江津东南部的山坳坳上，老家管喝酒叫吃酒。许是山地潮湿，终年雾气缠绕的缘故，山地上这村那塆，都有些喜欢吃酒的人。村路上，若见有人拎着礼信匆匆赶路，地里干活的人便会立了锄问： “走人户吗？” “去吃酒”。 “那个又办酒哦？” “岩头上，幺老表家办生期酒呢”。 一次，我回老家，就恰逢中塆二表舅家办酒。这二表舅是我母亲的叔伯二哥，我管他叫二舅。二舅是木匠，学大木的，修房造屋的那种。也习小木，刻木雕花。那天是二舅办生期酒，亲朋好友不说，光徒儿徒孙就来了一大帮。一溜八仙桌，八条汉子围了坐定，便有人端来几碟冷盘，摆出筷匙，排出一叠酒碗，然后再拎出一土陶的鼓腰蛇颈酒壶，拔开苞谷芯酒塞，便往酒碗里哗哗倒酒。这是头一碗酒，叫单碗。单碗约有二两，喝了这单碗，再说下文。 正当腊月，冷盘有腊猪肝、香肠、猪耳朵、盐蛋，还有凉拌菠菜、蒜苗、菜苔和红灰毛。见冷盘上得差不多了，二舅便一举筷，道一声：“请哦。”大小客人便都操起了筷子，喝酒的，也都端起了自己跟前的那碗酒，浅浅地呷，一边随便地摆起龙门阵。稍时，二舅见人们只顾了摆龙门阵，便又招呼大家：“龙门阵要摆，酒还是要吃哟。”于是，满桌的人像是受了提醒，又都端起了酒碗。“看深点，看深点。”许是见人们都是在用嘴皮儿嘬酒，二舅又连连招呼大家，一边又盯着我：“你是稀客哟，看深点，看深点哦。”直到见我深深地吃了一口，脸上才露出满意的笑容。这时，热菜差不多也上来了，有蒸的，有扣的，也有熘的炒的爆的。当然少不了豆花，过生吃豆花，是乡下人的风俗，一年的晦气，都让那大青石磨一圈一圈给磨掉了。见八碟八碗，桌子上已堆满，二舅便端起自家跟前的酒碗，说：“干呐。”于是，挨邻旁桌的吃酒人都端起酒碗，把碗中的酒干掉。干了碗中的酒后，二舅一边拎壶往碗中哗哗倒酒，一边说，“老规矩，主人家先坐一轮桩。”说着，连舀带倒两瓢儿。我瞥了一眼，估计那碗里的酒少说也有一两多，一人划三拳，三七就是二十一拳，这一圈桩当下来，如果拳霉，不醉死才怪！但结果却没见人醉，更莫说醉死了。二舅一圈桩当完，一桌人依然静静的，谁输了，端起碗就把酒干掉，没见谁扯酒皮。后来倒是我醉了，醒来时，夕阳西沉，酒席早散了。地坝边，几个姑娘在那儿一边绣花，一边摆龙门阵。这时，二舅给我拿来几个柑子：“脑壳痛不？”我说：“有点。” 吃了几个柑子，口里不那么干了，但头还是痛。见二舅忙里忙外招呼客人，操办宵夜，我便踏上屋边的小路，穿过柑桔林，独自往山坡上走去。 深冬的柑桔树上，枝头已没有柑桔了，但树依然翠绿。江津自古盛产柑桔，江津的柑桔个大、皮薄、肉厚、酸甜适中，尤其是所谓的蜜桔，当地人喊作大红袍的那种桔子，更是好吃又好看。 自古以来，长江贯入江津境内，弯弯绕绕，人称大河。而另一条河，叫綦河，由东向西，注入长江，人称小河。因而，江津柑桔自古便有大河柑桔与小河柑桔之分。大河柑桔主要分布在长江两岸，数蔡家、白沙一带的最好，这其中，又数沙埂的红桔最为有名。小河柑桔在綦河两岸，数贾嗣、小河坝一带的最好。其实，江津境内远不止长江与綦河，大大小小加起来，少说也有三二十条之多，河流多，加之山地切割，就形成了境内无霜期长、雾多、润湿，特适合柑桔生长。曾记春来三月时，满山无处不飞花。江津的三月，满可以搞个柑桔花节，甚至是国际的，因为江津的柑桔花特别芳香，我就是闻着柑桔花的芬芳长大的。我喜欢柑桔林，喜欢山地柑桔花飞絮的三月，更喜欢摘柑桔的深秋。 一次，我回老家，正当摘柑桔的季节。我从民福寺火车站下车后，便沿山路往二表姐家走，二表姐家离火车站有十来里路。我可以在那儿歇脚，宿一晚，天明好往山里赶。方才下午，许是秋天已深的缘故吧，天显得有些灰暗，暮色似乎过早地垂降了。远山上，鸦鸣如号。翻过一道山樑，山樑下是一道小溪，溪上有一座石桥，刚走过桥，见有人担着一挑柑子，从我身旁走过。我一愣，“咿，摘柑子了呀？”一边心里想着，一边抬眼往山坡上望去。只见柑子地里人影晃动，柑桔树上，黄澄澄的柑桔挂满枝头。那黄熟红灿的色彩，风中犹如跳动的火焰，远远望去，似乎正沿了山地向天际滚动。我感觉有一种生命的活力在空气中搅动、上升，心灵间猛然生出一种想搂抱大地的热切欲望，对故乡的山地来说，摘收的季节岂止是成熟，不，它是一种美，是一种构筑在收获之上的艺术，它使人的身心沉浸在一种愉悦中，令人感到一种轻快，一种欢欣，一种难以言状的幸福。这，或许就是人们所说的诗意美吧。我一路看着想着，不觉脚步也轻快了，山路在脚下，被敲打成一串瑰丽的音符。抵表姐家，正与狂吠的黄狗周旋，表姐他们从地里回来了，喝住狂吠的狗，给我端过一张凳，让我先歇歇。“摘柑子？”“唔。”说话间，表姐已拎来一篮柑子，搁在我跟前，“你喜欢吃，不够我又去拣。”十几里山路，走得我口渴，说一声要得，就拣起一个柑子，一撕两爿，吃了起来。一篮柑子七、八斤，不一会，就生生给吃光了。表姐见状，欲又去拣，我忙挡住说，“别，别，吃够了。”表姐说，“又不是没得，这些天正下柑子，今年柑子好，树都压弯了，驮都驮不住。”“这么好呀？”“恁是好咿！”天擦黑了，晚风里，成熟的柑桔枝头上沉甸甸的，眼前不觉又浮现出春天柑桔花盛开时，满山暗香滚动的山地景色。夜，渐稠浓了，一轮山月慢慢滑出天边，一缕清辉，如梦一般缠绕在故乡的山地上。 故乡的土地，始终散发着一种亲情，散发着亲情的土地上，还有一种极原始的艺术――姑娘绣。 记得小时候，有年夏天，母亲晒衣裳，我不意间在箱子里，看见一块绣着花鸟的绸缎，问母亲，母亲说那是帐帘子。我问为啥不挂，母亲说，现今的床连帐架都没有，挂哪？乡坝里的雕花牙床才有帐架，才能挂帐帘子。我见过那种老式床，雕有花鸟，生漆漆的，乌黑泛红，床上有架，床里壁有搁衣裳的搁板，床前有踏板，两头是床头柜和梳妆台，古里古气，讲究的，踏板前还有屏风。我问母亲，这帐帘子是你绣的吗？母亲点点头。后来我才渐渐知道，老家乡下的姑娘们都会这一活计，到了十四五岁，她们就不再只是割草喂牛，冬时腊月，姑娘妹子挤到一块，排出七彩线，掏出绣花针，挑起花来，俗称姑娘绣。其实，姑娘绣绣的是姑娘心头的小九九，先是学着扎鞋垫，老家人称着趟鞋底。.鞋底上有绣字，也有绣花鸟虫鱼的，形态夸张，原始纯朴，人物则形态笨拙，夸张地丰满，但极可爱。稍后，便是学绣枕套什么的，绣花鸟，绣龙凤，也有绣“花好月圆”之类话的。绣过枕套，就是绣帐帘子了。不过，能绣帐帘子的姑娘，手已是很巧了。我见过不少姑娘绣的鞋垫、枕套，无论是花鸟虫鱼还是人物，几乎无一例外的丰满夸张，而于笨拙中透出的浓得化不开的乡情，令你无论是走到天涯海角，也永生难忘。姑娘绣一代一代地，沿了女儿、母亲这样一条脉线传递着，因为只有当姑娘时才有那份闲情，一旦嫁做他人妇，再为人母，屋里团团转转一忙，也就再难操起绣花针，捻起七彩线了。 要不，怎么叫做姑娘绣呢？ 今晚，我又忆起老家山地上的姑娘绣，耳边又响起姑娘们一边挑花，一边叽叽咕咕摆龙门阵而发出的咯咯笑声。我不知道老家山地上的姑娘们，何以喜欢绣作，是出阁前女儿情绪的躁动，还是心头已有了那份牵牵挂挂的情？抑还是对明天生活美好的向往？ 我不得而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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