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钟云舫的一生，似乎都在用诗、联、文这种特殊武器与县衙作斗争，表现了他坚韧不屈、勇于斗争的精神，体现了他敢担正义、为民请愿的品质。同治初年，黔匪躏蜀，江津知县抗御不力，年仅十五六岁钟云舫写出文章进行抨击。光绪初，新任知县以县城“迎恩门”乃“迎圣接驾”之地为借口，禁止乡民在此将城邑内厕所的粪水装船运出，钟云舫奋笔写出锋芒辩辞，县衙最终让步。1894年前后，知县朱锡藩贪昏无比，钟氏作《莲塘》等诗、联给予辛辣讽刺，朱恼羞成怒。1902年，巴蜀大旱，知县武文源篡改粮章，加租加收，民怨沸腾，钟氏为民请愿，吮笔挥毫，撰就骈四骊六诉状，武文源被革职…… 从钟云舫15岁（同治元年）起到他64岁逝世（清宣统三年）这49年间，江津有29任知县，而1882年（光绪八年）任知县王宫午与钟氏可谓知已、知音、知心。 王宫午，字介卿，河南固始人，一作祥符（今开封）人。1860年即咸丰十年庚辰科進士。画家，特别善画墨龙，兼工山水、花卉、人物、仕女，作品设色淋漓，苍润中更饶幽雅之致。1868年（同治七年）任重庆府巴县知县。1874年（同治十三年）任叙州府富顺知县。1880年（光绪六年）任成都府灌县知县，1882年（光绪八年）任重庆府江津知县。后又任眉州府彭山知县和成都府华阳知县等。 王宫午任江津知县四年。到任第二年，钟氏由高牙乡青草碚迁到县城设馆授徒。王作为一个文人，一个画家，刚署江津就遍访津邑文人墨客，钟氏当时就是闻名于毗邻县邑的对联高手，又是江津“天上宫”会馆首事，因会馆大祭与县衙少有接触，王宫午常在街坊门铺和大小会馆上读到钟氏的楹联，他认为钟氏是“熟读九经”的廪生，于是交往日趋密切。 王宫午勤政公允，尽心民事，培植文风，是个难得的好县官。他在繁琐的衙务之余，创作了许多山水、花卉、人物、仕女作品。钟氏常和他交换作品，或唱或和，二人感情越加深厚，成为挚交。 王长钟氏近十岁，自称“师兄”，称钟为“师弟”，而钟氏除在衙内呼王为“王大人”外，很少称其“师兄”，而多称“先生”。他们隔三差五就要相见一次，或钟家，或王家，或衙内。边饮边谈画说联，多直至深夜。王宫午并不因自己是知县“大人”就对钟氏这个穷酸秀才高高在上，他看重的是“师弟”的人品和文品，对他“最相器重”。钟家的大事小事，他都参与，有什么困难，总给予帮助。钟氏邀会置产，欲在老业燕子坪遗基处筹建光复祠、崇节祠、报勤堂和组织改造长江边观音岩庙宇、开展灯会等，他都给支持。钟氏还邀王同游香火甚旺的观音岩庙。写出《登观音岩挹翠楼》诗—— 飘然四顾豁诗眸/千里奇观一望收//僧拨乱云归洞口/山收奇石据峰头//尘寰慧业三生记/天外长江万古流//眼界好从宽处放/人生得几好登楼。 这期间，是钟氏创作各类楹联作品最多的时期。每年“天上宫”的四大祭祀活动（上元节、中元节、三月初三、九月初九）会馆内都会张挂出一两百副精美的对联。这些楹联全出自钟氏一人之手，文字绝无重复。以祀祭和劝善为内容，这不仅轰动全城，而且影响到毗邻县邑。王宫午对钟氏的才华无不感到赞赏和惊叹。他在全邑进行劝烟劝赌，钟氏就写出劝烟劝赌剧本《招隐居》和唱词《火坑莲》等。王宫午创作了《美人对镜图》，他非常喜欢这幅作品，送师弟“雅赏”。钟氏看后立即笑作《题介卿先生美人对镱图》—— 一笑拈花赋洛神/晓妆才罢出真真//菱花照见卿如我/都是如来幻化身//五色云间玉一盘/嫦娥原爱月中看//下方不识神仙侣/疑作双花战画栏//画中爱宠影中人/形影依然我最亲//展画依然吾面在/请从画里认因因//褪尽胭脂见玉肤/红绡帐里雪模糊//赵家姊妹原无偶/何事双双入画图//香草迷昏众莫知/离骚幽怨感吾师//墙东艳女墙西影/宋玉年来也病痴//烟绡一幅写王嫱/镜里梅花惨淡妆//知否相如多病客/榛芩犹自望西方。 一个“知县大人”与一个寒门秀才可谓是情真意切。师兄“每移官”，对师弟“辄呼往。”钟氏在一副楹联的后注中说“（王宫午）贤能共噪，而一钱不名，芬以文受，知最深。”1885年（光绪十一年），王宫午移署眉州府彭山知县，两人难分难解，钟氏亲送他到彭山县衙。王宫午在此任职时间较长，他非常牵挂钟氏，他深知钟氏好文而性格刚简，易得罪衙内官吏和地方码头上的绅粮大爷。钟氏虽为廪生，但没有功名，王宫午希望他能通过科考获得功名。于是他飞鸿传札，多次召请钟氏到彭署，以协理衙内文牍为名，实为“督课文字”，钟氏也多次到彭署，有时一住就是半年，多时达一年。1888年（光绪十四年）正值科举大比，王宫午充力督劝钟氏备课，但此时钟氏因祖母卧病，他“不敢远离”，只好废学返里。署中相好的衙役也多劝其科考，还讪戏讽喻他是“鹦哥”，不能整天“莺歌燕语时相和，雁主鸿宾闲取乐”，不然将成“ 提壶春暮，真个是凤凰不如我”。其实，此时，钟氏已无心科考和功名，他似乎看透人事的沧桑和人心的炎凉，开始笃信佛法，“时时温课”《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信奉“运用大智慧能从碌碌苦海的此岸度向极乐净土.的彼岸”。对此，他专门写了《鹦哥对》一诗，算是对衙中人的回答，这诗也是他当时无助心理的写照——“西风昨夜起滂沱/庭前绿树/应叹旧枝柯/鹦哥不语意婆娑”，折射出钟氏“君住帘中/我居帘外”的自卑心理。“既然生命坎坷/也只好闲情抛却”。钟氏悲观了，“恨只恨，羽毛空长/飞不及帘间雀。”虽是鹦哥，但不及“帘间雀”，因而只“任荒郊割麦插禾/我无非得过且过。”——王宫午对钟氏这种近乎消极颓然的思想非常失望，他虽用力但仍拉不回有刚简秉直倔强性格的钟氏。 钟氏回家孝俸祖母。他写了《出彭署作》一诗，表露出他那种寄人篱下的复杂心绪和对“师兄”真挚的感激之情—— 打破铁丝笼/放出鸳鸯鸟//鸳鸯不忍飞/啼向君怀抱//君家豢我忒情多/数月相依奈别何//今番解脱樊笼苦/更恐江湖被网罗//谢谢主人生养恩/从今比翼返山林//愿君世代隆清白/神我含环一片心。 以后，钟氏的命运并不因他笃信佛法而畅达，反是多舛不顺，家人病榻相连。时王宫午又调任成都府华阳知县，他多次书札邀钟氏，钟氏先因祖母疾病去峨眉山问佛祷告顺途探访师兄，后又多次专程拜望，每次都会住上一段时间。在华阳，他们一起浏览成都宝光寺。王宫午最擅长画墨龙。他在此画了多幅《墨龙图》，一幅送与师弟，其余分送给寺僧等。几笔跃然纸上，墨龙显得精妙奇巧，惟妙惟肖。钟氏非常喜爱，称这不是笔画而是“甩墨所染”，他题写了《墨龙赞》一诗—— 山泽之气/河岳之精/一静而天下清/一动而天下春//宜其鳞爪一见/而甘霖已遍苍生。 相见时难别更难，他们每次分手都是依依不舍，十里相送。王宫午深知钟氏已无意科考和功名，欲意与几个朋友筹资为他“捐官”， 但钟氏坚决不就。 钟氏门人、《振振堂》辑注者郑埙在光绪三十二年刊印的《振振堂》集后的《跋》中写道：“邑令王公介卿（宫午），河南名进士也。最相器重（钟氏），每移官，辄呼往。（钟氏）中途遘疠，转为痰饮，尽夜欬逆，成不治症……” 钟氏虽无意功名，然生性好读，博览群书。他性情刚直，爱“打抱不平”。不久，因诗联又连遭禍端，倍尝冤屈：塾馆被关，顶戴被摘，廪银被革，被迫背井离乡，逃到成都一荒郊以教村学糊口。王宫午虽极力为其打点，但鞭长莫及。这期间，他创作了代表作之一的长联《锦城江楼联》。直到1898年（光绪二十四年），安徽建德（东至县）进士、翰林院庶吉士周学铭（字味西）就任江津知县，他明察秋毫，察知此案真迹，钟氏才得已返家。 王宫午“文名盖世，官迹遍川省，遗爱在民”，深受百姓爱戴。在四川龙泉驿（清属华阳县）等地，至今还流传着《有官名叫王宫午》、《鸡蛋审案》、《审土地菩萨》等“王青天”为民作主、惩治劣绅的故事。因他清廉为政，不贪赃枉法，因而两袖清风，家境贫寒。他为民奔波，郁劳成疾，不久在华阳溘然而逝。 王宫午逝世近一年，钟氏才得到噩耗。他立即赶往成都，由于王宫午家中一贫如洗，家人无钱将他归葬故里，只好暂殡在成都北门外郊绳溪畔金绳寺内。钟氏赶赴寺内，只见凄凉一棺，黄草萋萋，阴气惨惨，不禁鼻子一酸，他跪地拥棺痛哭，历数近十年如胶似漆之情谊……他以泪和墨，含悲写下挽联—— 一官常苦四时贫，留事后思，留去后思，留死后思，百尺碑齐堕万民泪，毕尽青山未买，何处埋公？呜呼，此乃天也； 千里来迟两楹奠，为先生哭，为苍生哭，为我生哭，三寸草难招九地魂，从今绛帐已空，无人知已，噫嘻，能不悲哉。 钟氏在成都协助王家操办移葬事宜，使师兄魂归故里。江津各界听说清官王宫午溘逝和薄殡的悲凉故事后，无不嘘唏落泪。在小祥为他烧袱祭奠时，钟氏又代表全邑各界撰写联挽—— 以此才作此官，纵湛露三迁，犹唤苍生称屈死； 惟我公知我命，恨春风千里，远离绛帐哭先生。 …… 光绪二十九年，钟氏因“粮章案”再蒙受冤屈，当局将他收质到成都府科甲巷提刑按察使待质所，无端被羁押三年。在狱中他无一书可参指，创作了代表作“天下第一长联”《拟题江津县临江城楼联》和《六十自寿》长联以及大量联语，奠定了他作为“联圣”的基础。光绪三十二年，他走出牢笼后在江津刊印诗、联、文集《振振堂》八卷，以后竟多达五次再版，每次均被学人抢购一空，在巴蜀引起轰动。宣统三年钟氏病逝，享年64岁。 王宫午，钟云舫，一个七品官，一个穷秀才，一个画家，一个廪生，一个善画墨龙，一个特擅楹联，两人情真意切，珠联璧合，演绎了晚清文坛上一个清辉无比的故事……  王宫午《墨龙》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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