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欢镜听前传》13-15章，高小姐酷似知青姐…

江小仙

第十三章 高小姐酷似知青姐姐

高小姐首先看到的是欢镜听的眼睛，准确地说，是一双让她的灵魂产生极大震荡的眼睛。她后来对欢镜听说：“我以为碰到了一个疯子。”能够使高小姐产生疯子感觉的，肯定不是欢镜听的眼睛，尽管欢镜听的眼睛里带着回族女人那种褐色的、淡淡的忧郁光芒。她受到震荡的，是欢镜听当时那种惊骇的表情和那一声惊恐的知青姐姐。欢镜听木呆呆地站在高小姐面前，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能够让高小姐灵魂产生震荡的，就是此时此刻欢镜听双眼里喷射出来的惊喜、惊恐、忧郁而又悲伤的光芒。天啊！高小姐长得太像欢镜听记忆中的江津知青了，除了年龄不对，那相貌、那身材，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江津知青的再版吗？难怪欢镜听会如此失态。

高小姐一直注视着她，这反而让欢镜听不好意思起来。他调整了一下情绪，坐下来，不好意思地对高小姐说：“对不起，我认错人了。”高小姐望着他笑了笑，没说话。在高小姐的生活里，陌生男人找各种理由包括“认错人”这样的方式借机搭话的事例，早已屡见不鲜。但是，她几乎是凭直觉就判断眼前这位男人与其他男人不一样：对方不但不主动接近她，似乎还在竭力回避她。高小姐从欢镜听的肢体语言上，聪明地悟到了这一点。在高小姐的感觉中，坐在身边的这位男人正在紧力地收缩自己，似乎要把浑身的肌肉挤压成一块。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奇妙的感觉？看来，她想，这个男人对我充满了戒心。那么，对方又戒备什么呢？忽然间，她发现对方用左手捂住下颌。一般人看来，对方似乎在做沉思状。但高小姐却观察到对方的大拇指和食指紧紧地捂住鼻孔。在手掌的掩护下，对方用嘴巴代替了鼻孔的呼吸功能。高小姐猛然间明白过来，问：“你是不是对香水过敏？”欢镜听惊讶地看着高小姐。一时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列车是公共场所，你有什么权力去要求一位陌生的女乘客不往身上洒香水呢？想了想，他坦诚地答道：“是的，我对香水有些过敏。不过，过一会儿就好了。”“那……这样吧，你帮我照看一下行李，我到洗手间去一下。”高小姐边说边站起身，径直朝卫生间走去。过了很久，她才回到欢镜听身边，坐下后，只是微微笑了笑，也没解释什么。望着高小姐显然是仔仔细细清洗过的脸，一时间，欢镜听居然有些感动起来，他说：“小姐，你不必这样。”“其实，我并不是为了你。”高小姐善解人意地说，“我本身就不喜欢香水。临出门前，考虑到车上的人多，很挤，各种各样的味儿都有，才洒了一点点。”这，明显是一句谎言。但是，对欢镜听来说，高小姐的谎言让他心中温暖起来。高小姐的突然出现，激发了欢镜听的灵感。他产生了一个新奇而又大胆的想法—— 一个看起来跟高小姐毫无关联、实则是高小姐的突然出现才使他产生了灵感的想法：他终于想到了一个可以解决“不花钱的住所、不花钱的吃饭”的主意了。

一时间，他显得有些兴奋起来。他来到列车上的播音室，敲开了门。一会儿，广播停止了正常的播音，插进一条寻人通知：“各位旅客请注意，现在广播找人。来自重庆江津的欢先生，在本次列车上寻找他失踪多日的女朋友。有人告诉欢先生，他女朋友就在本次列车上。欢先生与他的女朋友是在广东打工时认识的，感情很深。半年前，他的女朋友不知为什么不辞而别。为了寻找女朋友，欢先生失掉了工作。欢先生现在十三号车厢六十三号座位。恳请在广东打工的朋友们，到十三号车厢六十三号座位，为欢先生提供一些他女朋友的线索。欢先生女友的特征：圆脸、皮肤白净、身材娇小……”欢镜听策划的步骤是：第一、这则通知对于长途旅行、枯坐在车厢里的旅客们而言，充满了好奇，他们会很关注此事；第二、这则启示的内容：对象限定打工族，打工族中年轻人居多，容易交流；第三、在这些年轻人中，物色一位或多位“引路人”——有了他们的担保，他就可以在那些陌生的工厂或公司隐身下来。

广播室在六号车厢。待播音结束后，欢镜听稳了稳心神，想象一下：过一会儿，十三号车厢六十三号座位四周将是何等的热闹，他应该如何应付。他慢慢地往十三号车厢走去。在经过十一号和十二号车厢的连接处时，半空中突然伸出一只手，将他使劲往过道边一拉。一刹那，他惊得魂飞魄散，脑袋轰一声炸开了花：完了，他闭上眼睛，心里哀叹道，没想到刚逃出来就被追捕了。这追捕也来得太快了。过了许久，一直到欢镜听的鼻孔中飘进一缕淡淡的玉兰花般的香气，他才睁开眼。欢镜听看到的，是一张圆圆的脸，肤色如月光般的明亮。然而，就在这张圆圆的脸盘上，欢镜听感受到的，是夜凉如水，冷若冰霜。

高小姐冷冷地问：“欢先生，如果你不愿意我坐在你的身边，如果你对我身上的香水味道忍受不了，你完全可以明明白白地给我讲清楚，你没有必要用这种方式来赶我走。”“小姐，”欢镜听一头的雾水，“我俩一无仇二无冤，你这话从何说起？”“哼哼哼！”高小姐的鼻孔里连着冷冷哼了几声，说，“欢先生，来自重庆江津的欢先生，你的座位在十三号车厢六十三号座位，对不对？六十三号座位坐了两个人，一个是你，另一个是我，对不对？你要找的女朋友的特征：圆脸、皮肤白净、身材娇小……哼哼哼！欢先生，我问你，什么意思？”“啊呀，我真该死！”欢镜听恍然大悟，禁不住使劲拍了一下脑袋瓜。左策划右策划，怎么在给播音员说女朋友的特征时，不知不觉中竟然把江津知青的面貌和盘托出了呢？又有谁想到，半途中上车的这位高小姐，居然跟江津知青长得那么相像呢？一时间，欢镜听张大了嘴巴，不知该如何解释。呜呜呜……列车鸣着长笛，载着这对欢喜冤家，载着即将到来的传奇式的情感纠葛，载着一位亡命南国的逃犯和一位身份不明的年轻少女，朝着广州奔去。

第十四章 人间花园的若干不解之谜

从广州火车站往南，跨过洛溪大桥，有一个美丽的地方，叫做人间花园。其实，人间花园是一片住宅区，也是广州有名的富人区。能够在人间花园买房的业主或租房的外来工，大多收入丰厚。关于人间花园的美丽，有一明一暗两种说法。先说“明的”说法。该住宅区环境优美，湖光山色，花木扶疏，坐落在闹市边沿，颇有闹中取静之感。再说“暗的”说法。“暗的”说法又有一红一黑两种说法。在该住宅区中，靓女云集，宛如雨后天晴的天空上飘浮着的万朵云霞，虽然绚丽而美丽，却是太高太远，可望不可即；又因为她们是云霞，云无根脚，说不准哪一天，她们身上的霓裳随轻风飘到不知什么地方去。——这是红的说法。黑的说法呢？有多种版本，比较集中的是这些靓女大都身份复杂，行藏不露根底，或许你每天在丽江超市里碰面并热情招呼着的北方阿春，真实身份则是东方阿巧……

对于欢镜听来说，人间花园是陌生的，如果不是他人生角色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折，如果不是在火车上奇遇了高小姐，他或许永远也没有机会到人间花园。最先，他到人间花园，有一种被逼迫的感觉，是高小姐对他的纠缠不休。高小姐纠缠他的理由，看似充足实则是胡搅蛮缠：“你必须给我说清楚。”欢镜听怎样才能给她说清楚呢？他那铭刻在心中的八岁的早熟夜是高小姐无法理解的，那种纯粹的个人情感体验是高小姐无法体会的。至于江津知青，那位不仅鲜活在他记忆里而更重要的是导致他人性启蒙的知青姐姐，欢镜听更无法给她表达清楚。就像一坛陈年老酒，品酒的感觉和饮酒的感受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体会，难以言传的。现在，欢镜听急于解决两样大事：吃饭、住宿。“那好吧，欢先生，来自重庆江津的欢先生。”在广州火车站，高小姐的右手死死地捏住欢镜听的胳膊，“我供你吃，我供你住，但你必须给我说清楚。”就这样，欢镜听住进了人间花园。

到达人间花园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了。令欢镜听感到奇怪的是，高小姐给他安顿好住处后，却绝口不提那件“给我说清楚”的事了。“欢先生，我给你约法三章。”高小姐说，“你住的那间房，一般情况下，我不会进来的。我住的这间房，也希望你尊重我的隐私，未经许可，不得入内。”自从进入这套装修华丽的房间后，欢镜听就产生了某种恐惧，准确地说，他为自己的处境产生了某种程度的担忧。在广州，尤其在有富人区之称的人间花园，要买下这么一套豪华住宅并将其装修得富丽堂皇，没有数百万元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高小姐仅仅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少女，她到哪儿去弄这么一笔巨款呢？难道，高小姐是那一类早就是全社会公开的秘密中传说的被某位豪商巨贾包养的情人？不，不会的。欢镜听不相信这一点。在他往日的商旅生涯中，他见到的那些被包养的情人们太多了。高小姐的身上，无论是内在和外在，都没有丝毫给他人做情人的痕迹。难道做情人也有痕迹？为什么？高小姐的身上，流露出来的是一份不被任何人欺凌、驾驭的自信，是一份带着玉兰花般香味的空谷幽兰似的神秘和孤傲。那么，她这种年龄，她这样轻的年纪，自信的根源是什么呢？孤傲的依托又是什么呢？欢镜听的心里，产生了丝丝的不安。“高小姐，”欢镜听试图用最简短的语言，给她解释清楚，“我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有任何冒犯你的意思。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位姐姐，无论是脸型、身材，都像极了。”

高小姐斜斜地瞧着欢镜听，问：“圆脸？”“是。”“皮肤白净？”“是。”“身材娇小？”“是。”“什么都跟我一样？”欢镜听明白高小姐有些无理取闹了。只是，他不清楚更不明白的是，高小姐无理取闹的目的何在？她真实的意图到底是为什么？想了想，他说：“高小姐，我明天就离开这里。”高小姐双手抱到胸前，笑眯眯地望着欢镜听，慢慢悠悠地说：“欢先生，你不是正在寻找失踪了半年的女友么？”“是的。”欢镜听有些心虚地答道，“我会继续寻找的。”“欢先生，这样好不好，你住在我这里，等你找到女友后，再离开，怎么样？”接着，她又补充道，“我不收你的房租，也不收你的饭钱。你所有的行动，全是你的自由。”高小姐的许诺，对欢镜听来讲，并不感到意外。她纠缠欢镜听的目的，无非是要他留下来。但是，留下来的用意是什么呢？欢镜听难以猜透。然而，无论如何，高小姐的这份许诺，对目前走投无路、怀中仅有数十元钱的欢镜听来讲，无疑是雪中送炭。欢镜听谨慎地问：“你需要我做什么呢？”高小姐笑眯眯地摇摇头，反问：“欢先生，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将来如何报答我？”

欢镜听未置可否。这就是承认了。高小姐一语双关地说：“欢先生，假如你真的找到了这么一位圆脸、皮肤白净、身材娇小的女朋友，到时候，只请我喝一杯喜酒，就算报答我了。”欢镜听说：“高小姐，你没有任何帮助我的理由。”“理由？”高小姐依旧笑眯眯地说，“欢先生，我首先声明，我并不是在帮助你，我是在等待一个结果。”欢镜听吃惊地望着她，“结……果？”“嗯嗯。”高小姐鼻孔里哼了两声，还是笑眯眯地说，“欢先生，你女朋友的特征：圆脸、皮肤白净、身材娇小……”“高小姐，我已经给你解释了……”“我不信。”高小姐有些武断地打断欢镜听的话，“欢先生，我希望你能够找一条让我相信的理由。同时，给我一个满意的结果。”她说，“我会很有耐心地等待这个结果。”欢镜听不再说话了。

“我有点疲倦了。欢先生，晚安。”高小姐一边往卧室走去一边说。一会儿，她的头又伸出卧室门，对欢镜听说：“忘了告诉你，我这套房子里是没有电话的。楼下的超市里有插卡电话。我本人是很讨厌用电话的。”在关门声响过许久之后，欢镜听才稳了稳情绪。高小姐留给他的，岂止是一个接一个的问号，简直是一团浓重的迷雾。他感到自己已经身不由己地走进了这团迷雾里。接下来，他走进高小姐给他布置的卧室。看得出，在这套豪宅里，平时只有高小姐一人生活。房间里没有多余的床，甚至多余的凳子也没有。在华丽的装饰物上，有隐隐的灰尘，表明了这套房屋的寂寞与冷清。欢镜听心中的困惑更为浓重起来：生活如此富裕的高小姐，为什么不请佣人？装修如此华丽的豪宅，为什么不装电话？屋子中央，铺着一块巨大的图案奇形怪状的毯子。欢镜听好奇地俯下身，单腿跪在这张毯子上，仔细地观察着。他虽然无法识别这张毯子上的奇形怪状的图案到底寓意着什么，但是，他却认出了这不是一般的布毯，而是一块蜡染。一块来自贵州高原的蜡染。

他关掉电灯，全身放松躺倒在这块蜡染上。经过两天两夜的逃亡，他的身心确实疲惫已极。然而，他睡在这块蜡染上，却头脑清醒，睡意全无。他不知道明天将会怎样？他更不知道，这位神秘的高小姐将会如何“引”他走向更深更浓的迷雾？对欢镜听来讲，高小姐是一个谜一样的女人。单看她的外表，单纯且简单，甚至，她的单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透明，让欢镜听有一种想欺负她的冲动，宛如从喧闹的大都市走到乡间，在宁静的山谷中看到清冽的潺潺流泉，让人忍不住掬一捧凉快一下焦渴的嗓子一样。然而，高小姐的另一面，则像欢镜听身下的蜡
染图案，使他识不清辨不明。窗户是从墙顶开到墙脚的落地窗，窗帘没有拉上。透过窗户望出去，他看到三支香水道（珠江的一个支流）在夜色里泛着白白的光芒。一忽儿，一只快艇箭一般地射过窗户，待快艇的轰鸣声响过之后，剩下的，只有激动的江潮拍击着堤岸的哗哗声。他这才明白这幢楼房紧挨江边。他感到新鲜的是，在人间花园，还可望到都市里的人们早已忘却的月亮。秋月的冷光，就那么凉浸浸地照射下来，把这间屋子，笼罩在一片如水的月华中。他躺在屋中央，如同横在一团迷雾中。穿过窗户，他依稀望到珠江对岸，有一排式样统一的别墅：红墙、红瓦、独门独院、院子里栽着芒果树。忽然，欢镜听眼前亮起一团红光。他望到其中一幢别墅的屋顶平台上，一个模糊不清的男人或女人（他后来才知道，那位点红灯笼的人物与他的关系是何等的密切啊），在平台上的一个小小亭子间里，挂上了一盏红灯笼。欢镜听吃惊地撑起上身，注视着珠江对岸的那幢别墅。他吃惊的不是红灯笼本身，在复古风盛行的今天，那种在电灯泡外面罩上一个模型再蒙上一层红布的红灯笼，到处可见。他吃惊的是，那人居然是划着火柴点燃了那盏红灯笼。这种传统到家了的复古动作大大激发了他的好奇心。

第十五章 一把黄铜钥匙与一张信用卡

欢镜听一夜没睡好，准确地说，那盏红灯笼一直亮在他的心中。天亮了。他一边穿衣服，一边站到窗户前。他望到昨夜挂红灯笼的那幢别墅静悄悄的，依稀可见芒果树在寂静的院落中轻轻地晃动。别墅屋顶的平台上，果然有一个小小亭子间，但亭中已经没有了那盏红灯笼。他看着那些别墅群，式样统一的别墅群无法让他分辨出个性，就连别墅平台上的小小亭子间都是一模一样的格式。就在他扣好衣服的最后一颗纽扣，刚要转身离开窗户时，一股莫名其妙的灵感突然间闪现在他心中，他再次回转身，眺望着昨夜挂红灯笼的那幢别墅，眺望着别墅平台上的小小亭子间。在细细地观察中，他终于看出了端倪。大体上，亭子间的构造与其他别墅平台上的亭子间没有区别：红瓦、尖顶、四角檐、四圆柱。不同的是，其他亭子间，瓦是一色的红，尖顶居中，四角檐平衡，四圆柱大小高低一致。而昨夜挂红灯笼的那个亭子间，红瓦的颜色由南向北渐渐地淡去，尖顶略向北方倾斜，四角檐呈高低不平状，南方的角檐最高，北方的角檐最低，东西方角檐平衡，四根圆柱上，则现出花花绿绿的斑驳色彩。在视力极好的欢镜听看来，那并不是斑驳的油漆，而是一种奇怪的花纹或饰物。整个地看来，那间小小的亭子间，就像一只他从未见过的稀奇的飞鸟，头向着南方，张开双翅，正在做起飞前的准备。一副振翅南飞的模样。昨夜的那盏红灯笼，就是挂在南方角檐下——这就像孔雀东南飞了。

欢镜听的注意力，暂时从高小姐这团迷雾中走了出来，引到了孔雀东南飞身上。在这幢平常的别墅里，为什么会有一个不平常的亭子间？他想，那么，住在这幢平常别墅里的，一定是一个不平常的人。叮当。他听到门上有金属碰击的声音。他回过神，走到门口，迅速地打开门，一把黄灿灿的铜钥匙挂在门楣的上方。与钥匙连在一起的，是一个小小的白色信封。很显然，这是高小姐所为。信封里有一张信用卡，一张印着暗花格子的信笺，上面写着一行红色的小字：欢先生，我虽然不相信你说的话，但是，我特别信任你这个人。钥匙，显然是放心地交给他，允许他自由地开启和进出这个家门。但是，信用卡呢？也是允许他自由地取用么？想了想，他决定接受钥匙，而不接受信用卡。吃饭时，他用一双竹筷挟着那张信用卡，从饭桌的一端轻轻地放到另一端的高小姐面前。做这些事情时，他一言不语。看得出，高小姐不是那种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女人。她是属于另一类欢镜听无法归类的女人。她的身上，有点孤傲、清高、雅致和神秘。她的一日三餐，都是在饭店里订下的。高小姐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信用卡，喝了几口碗里的汤，翻起眼皮望了望对面的欢镜听。许久，她都不说一句话。然而，高小姐心里，并非如她面孔上那般无动于衷。忽然间，抑郁在高小姐心中的“笑意”情不自禁地冲破她故作平静的脸孔，她脸面上旋起一朵接一朵的笑纹，两排白白的牙齿死死地咬住碗的边沿，却又碰出磕磕的响声。终于，她砰一声放下碗，笑声尚未冲出嗓门，一口汤却堵在她的嗓子眼里，呛得她满脸通红。欢镜听骇然跳起身，猛地扑到高小姐身后，一只手托住她的下巴，另一只手狠劲地捶着她的后背。那口汤终于滑下去了。高小姐闭上双眼，忽然间，泪水如断线的珠子往下掉。一时间，欢镜听不清楚高小姐的泪珠，到底为什么而流：难受？或者是因为其他原因？不知所措的欢镜听，静静地站在高小姐身后，一只手依旧托住她的下巴，任随高小姐将上身连同无力的脑袋瓜放放心心地倚到他的身上。在光辉灿烂而又静谧无声的阳光中，欢镜听转眼望着窗外。三支香水道上，时而有一只或几只水鸟在上下飞翔，将叽叽的鸟鸣声遗落在白花花的江面上。他很快进入一种迷离的梦境中。这一切来得太突然，来得太离奇。又过了许久，似乎有一种东西、有一种来自身体某一个部位的感官刺激，将他如梦如幻的思绪慢慢地拉回现实中来。他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托住高小姐下巴的那只手的食指，已经被对方吮在嘴里，被对方两排牙齿时而轻轻地咬住，时而又有舌尖在手指上温柔地滑过。他俯下身，他在高小姐的眼睛里恍惚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与此同时，高小姐也在仰视着他。欢镜听此时此刻的表情，让她想起了火车上的情形。她突然间冲口而出：“知青姐姐。”然而，她听到的却是欢镜听“哎哟”的叫唤声。原来，她说话时，忘记了欢镜听还有一根手指放在她嘴里。她急忙跳起身，抢过欢镜听那根手指一看，牙痕深深地嵌进肉中去了。她没说话，却将那根手指重新放进嘴里，舌头，铺天盖地般地将那根手指温柔万分地紧紧裹起来。欢镜听问：“高小姐，你认识知青姐姐？”刚问完这句话，他心里就立刻后悔起来。想想看，当你的手指头在一位女孩子的嘴里吮着时，你却问她是否认识另一位女人，以心换心，你将做何感想呢？欢镜听有些心虚地望了望高小姐，接着调头望着窗外的三支香水道。他虽然担心高小姐会再咬他一口，却根本不好意思将手指从对方嘴里取出来。这位神秘的高小姐，让欢镜听猜不透也摸不着。别看她年纪轻轻，为人处世却透着江湖人的神秘，也带着江湖人难以捉摸的行藏。高小姐用舌尖将欢镜听的手指从自己的两排牙齿中一点一点地顶了出来。她幽幽地问：“欢先生，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么？”“高小姐，请问吧。”欢镜听爽快地答道。只要不提江津知青，他似乎就轻松了许多。高小姐拿起桌上的信用卡，在左手五指间跳来跳去。她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屋子里的静默让欢镜听感到有些压抑。他灵机一动，搬了一把椅子放到窗口前，将思索中的高小姐推到椅子上坐下。“就你会献小殷勤，”高小姐说，“就你会体贴人。”欢镜听另搬了一张椅子，坐到高小姐面前，他异常诚恳地说：“高小姐，首先，我谢谢你对我的帮助。我真的姓欢，欢镜听——如假包换的欢镜听，来自重庆江津的欢镜听。”不知为什么，几分钟以前，身为逃犯的欢镜听，对眼前这位谜一样的年轻女人还满腹疑问，然而，仅仅是几分钟以后，准确地讲，就在高小姐的舌头将他的手指温柔万分地包裹起来的一瞬间，他内心的警惕性完全消失了，他不仅将自己的真名实姓告诉给了高小姐，而且，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是老实话，他还掏出身份证，递到高小姐面前。“高小姐，你看，这是我的身份证明。”欢镜听说，“至于我为什么到广东，请原谅，我暂时不能告诉你。”高小姐接过欢镜听的身份证，双眼斜斜地瞧着。在外人看来——至少在欢镜听看来，高小姐的这副神态，似乎是对手中的身份证毫不在意。实际上，在高小姐心里，已经把身份证上的所有资料，电脑复印似地存进了她的心中。一会儿，她仍旧用毫不在意的举止，将身份证还给欢镜听。“欢先生，我并不准备问这些，我也不想知道这些。”高小姐用一种淡淡的口吻说，“你姓什么？叫什么？是哪里的人？你过去做了些什么？欢先生，这是你的事情，好像跟我没有什么关系。如果你需要，你可以叫张三、也可以叫李四。”

“那……高小姐……”“欢先生，”高小姐打断欢镜听的话，脸色忽然一凛，异常严肃地说，“我不姓高，我的姓氏属于历史。”“历史？”欢镜听差一点笑起来，他的笑容里分明透露出一种开玩笑似的表情，“高小姐，你的姓氏属于历史？”高小姐没理睬他的弦外之音，依旧一脸严肃地说：“欢先生，至于我姓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须尊重我，不要打听和关心我的一切，包括我属于历史的姓氏。”“那……我怎么称呼你呢？”“你就叫我高小姐吧。我来自贵州高原，高小姐这个称呼不是很好么。”在欢镜听往日的人生旅途中，像高小姐这样的人物，以及她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似的处世作风，真是闻所未闻。那么，高小姐应该属于哪一类的人物呢？难道她也是深藏不露的江湖术士一类的人物吗？或者比江湖术士更为奇特的另一类人物？“高小姐，你要问我什么问题呢？”犹豫了许久，高小姐才慢慢说：“欢先生，也许我们是前生有缘。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你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这种踏踏实实的感觉，是我本人都感到奇怪的。我知道，仅有踏实是不够的。你这个人，只要出现在我面前，我就会燃起浑身的热情，而且是莫名其妙的热情，你说怪不怪？但是，我这个人，包括我的生活，都会让你感到奇怪的。不过，欢先生，希望你不要打听，或者说太过于关心我的私事。好不好？”“高小姐……”“欢先生，你一定要答应我。”看到高小姐一脸的庄重之色，欢镜听也只得庄重地点点头，说：“高小姐，我答应你，不关心你的私事。”这时候，高小姐突然间将话题转到另一件神秘的事情上。她说：“欢先生，你肯住在这儿，应该是我感谢你才对啊！”

欢镜听露出两排白白的牙齿，笑将起来。住在高小姐这里，吃在高小姐这里，高小姐却还要感谢他？他真的开始怀疑起世上果真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情来了。“欢先生，你现在觉得好笑，是不是？”高小姐依旧一脸的庄重，“等到你往后了解到真相后，你就会明白，你住在我这里，有你在我的身边，等于救了我的命。”任何人听到高小姐这句话，都不可能认为她是在开玩笑了。欢镜听猛地瞪大双眼，死死地盯住高小姐，严肃地问：“高小姐，是不是有人在威胁你？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望着欢镜听一副重任在肩的样子，高小姐反而轻松地笑起来。她急忙解释道：“欢先生，我肯定有麻烦，但是，又肯定不是你理解的那种麻烦。我的麻烦是你现在无法猜到的，至于将来你能否猜到，或者将来是我主动告诉你，那就看我们两人之间的缘分了。总之，你不要往其他世俗的方面去想，我不会有那方面的麻烦。”高小姐的这番解释，虽然让欢镜听松了一口气，但更加深了他心中的困惑。然而，他已经答应过高小姐：不打听她的任何私事。“欢先生，我希望你答应我两件事。”高小姐捧住欢镜听的手，“你一定要答应，一定。”“高小姐，什么事？”“第一：每月旧历的初一、初二、初三这三天，无论白天黑夜，你都不要外出。在这三天时间中，我需要你的帮助。”欢镜听立刻答应了：“行。”“第二件事：在每月的旧历初一、初二、初三这三天时间中，无论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为我做了什么，你都必须向我保证：不对其他任何人讲。”

欢镜听咬着牙答应了：“行。”高小姐长长地出口气，心中的一块石头似乎终于落了地。接着，她举起那张信用卡，在眼前晃了晃，正想说什么，欢镜听却抢先说：“高小姐，那张卡片你收起来吧。有这个东西，我已经非常感激了。”欢镜听的一根手指上，悬着一把系着红丝线的黄铜钥匙。“欢先生，你没必要找工作，我……”“高小姐，你的好意我领了。”欢镜听知道她想说什么，急忙打断她的话，“我明天就去找工作。请你尊重我的想法。”短暂的沉默后，高小姐忽然想起一个轻松的话题：“你不继续寻找那位圆脸、皮肤白净、身材娇小的女朋友了么？欢先生，你什么时候才把那个结果给我呢？”欢镜听一边挠着头皮一边嘿嘿地笑起来。高小姐冷不防问：“欢先生，那位知青姐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一瞬间，笑影从欢镜听的脸上消失了。“对不起，欢先生，真的很对不起。”高小姐不好意思地说，“我们有约在先，不要太关心对方的私事。”在欢镜听的感觉里，这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高小姐已经在不知不觉地关心他了。他害怕地想，关心的结果，是幸或不幸？因为，迄今为止，他对高小姐的了解，除了一团浓重的迷雾，便是一连串大大的问号。
……
（未完待续，节选自《欢镜听前传》，作者欢镜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