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欢镜听前传》19-22章，神秘的老人绰号为神仙口…

江小仙

第十九章 江津城有个神仙口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为了后面的故事需要，暂且把欢镜听和高小姐放到一边，回过头来叙述一下那位神秘的老人。那位神秘的老人是一位算命先生。许多人不知道他的真名，如雷贯耳的只是他在江湖上的绰号：神仙口。

前文曾经说过，万里长江流经江津地域时，山环水绕地把江津城绕成一个几字形，几江因此而得名。在江津城，有一条小小的街道：神仙口。——现在清楚了，神仙口原本是一条普普通通的街道而已。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从广东东莞搬来一户人家，姓乘—— 一种非常稀少的姓氏。那家人只有父子二人，栖息在神仙口，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没几年，父亲病逝，留下儿子一人。儿子姓乘名积——对了，乘积才是后来江湖上大名鼎鼎的神仙口的真实姓名。不过，为了叙述的需要，在往后的行文中，仍旧称呼他为神仙口。许多年以后，人们才知道，在旧时的岭南地区，乘家是很知名的算命世家。当年，因为某种至今不为外人知晓的原因，父子二人从广东东莞避居到江津城，在神仙口街边寻得一简陋之所住下来，再后来，便顺其自然地成为江津人。

光阴如箭。到达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期时，已经是一个成熟男人的神仙口，依旧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那时候的神仙口，在江津，远不如他后来那样是一方知名人士，也就是说，那时候的神仙口还不是后来闻名江湖的算命先生神仙口，左邻右舍叫他的真名实姓：乘积；年长的人拍着他的肩头，叫他：小乘；更多的人们以他谋生的方法叫他：煤球。是的，那时候的神仙口，只是一个在江津城里的大街小巷拉着板车到处卖煤送煤的壮实男人。许多老一辈的江津人，至今在茶馆酒店里谈到当年的神仙口时，津津乐道的是他当时那一张被煤灰蒙得黑糊糊的脸、那一副被太阳晒成古铜色的身架，以及板车上的几个大箩筐、还有他那声若洪钟的吆喝声：“煤球——包送。”

若干年后，当神仙口声誉鹊起时，许多老一辈的江津人简直不敢相信：昔日那位卖煤送煤的下力人，怎么会是后来身怀绝技的神仙口？神仙口第一次看到那个疯女人，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天。煤球厂在几江对岸。每天黎明时分，神仙口可以说是江津城起得最早的人。裹着浓重的晨雾，他将板车停放在渡口，叫醒那位推船的老头——四川人叫做驾长。在叽叽嘎嘎的桨声中，渡过几江，将煤球一担一担地挑到船上，再回到渡口。一般情况下，这时候的天色还刚蒙蒙亮。早饭就在船上吃，他与驾长搭伙：每人两只煮熟的红苕。上午是神仙口最累的时候，他必须赶在中午前，将煤球送到各家各户。之后，他会在下午四点钟以前，回到这只小小的木船上，在船舱中间拦上一块布帘，脱下沾满煤灰的衣裤，赤裸裸咚一声跳进几江里，连人带衣裤，都在几江里浆洗了。无论春夏秋冬，无论刮风下雨，天天如此。每天下午四点钟以后，就是神仙口自由的时间。那位驾船的老头，在天天下午几无过客的情况下，往往把小船放心地交给神仙口，独自上岸忙其他事情去了，直到晚上才回到船上。这天下午，那位老头破例没有上岸。他坐在船头，一边望着在冰凉的河水中游来游去的神仙口，一边用一根长长的竹烟杆吸着烟。远远望去，那位老头似乎像一位忧郁的哲人，嘴上的烟斗在吞吐着云彩。等神仙口回到船上，穿好衣裤后，驾长的叶子烟已快抽完了。“驾长，”神仙口问，“你今天怎么了，心事重重的？”“小乘，”驾长拍了拍身边的船舷，示意神仙口坐到他身边，“你为什么不成个家呢？”神仙口坐到驾长身边，望着静静的几江，许久，他都没有回答驾长的问话。“日子虽说苦嘛，”驾长说，“找个女人在一起过，你拉我一把，我扶你一下，总归要把苦日子过下去的嘛。”“驾长，”神仙口望着对岸，手也指着对岸。他没回答驾长自己为什么不成家，却忽然说到另一件事情上去，“你知道那个地方叫什么名字吗？”“德感渡口。”“不。我是指德感渡口再上一点，有一个小山堡的地方。”“灯泡子。”神仙口回头望着驾长，神情愉悦地问：“驾长，那个地方为什么叫灯泡子呢？”“古地名，前人取的。”驾长将烟杆在船舷上嗑嗑敲了几下，将烟锅里的余灰抖到水中。他奇怪地看着神仙口，他不明白对方为何对那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河边小山堡感兴趣。“驾长，灯泡现在虽然是黑的，但我相信，用不了多少年，灯泡就会亮起来。”神仙口兴奋地说，“驾长，等灯泡亮起来后，我们的苦日子就过去了。”“我们？”驾长宽容地望着神仙口，毕竟，他也年轻过，也梦想过甘甜日子到来的那一天。他戏谑地说，“小乘，等苦日子过去时，我已经闭眼了。到那时，我这几根老骨头，还拜托你帮我埋到灯泡子上去。”“不，驾长，你说错了。”神仙口既兴奋又严肃地说，“灯泡子那个地方不是官山坡（公共墓地）。驾长，我不骗你，再过一些年，灯泡子就会亮起来的。到那时，点灯的人，是我；守灯的人，驾长，是你哟。”驾长想笑，却又不好意思笑出来。一位吃了上顿没下顿、穷的老婆都娶不上的男人，却梦想着什么点灯。“驾长，你难道没听说过山管人丁水管财这句话么？”神仙口一把拉住驾长的手，“驾长，再过十多年，我把灯泡子的灯点亮后，我们的好日子就到来了。我们……”“小乘，”驾长打断神仙口的话，笑眯眯地开着玩笑，“你难道会看风水？”神仙口心里突地打了个冷战，也给了他当头棒喝。他急忙收敛起兴奋之情，急忙改口道：“唉，驾长，人啦，总改不了做梦的本性。我只是觉得奇怪：那么一个长在渡口边的平平常常的小山堡，怎么取了一个灯泡子的地名呢？”

这时候，驾长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抬起头，愣愣地远眺了一阵对岸的灯泡子，一本正经地说：“小乘，我想起来了。我听老辈人说过，灯泡子那个地方是块福地呢。过去，很多风水先生辗地，辗到灯泡子就再也辗不下去了。据说，福眼就藏在灯泡子。那样多的风水先生，谁都没找到真正的福眼。”“天都没有亮，福眼怎么会睁开呢？”神仙口接过话题，“况且，福地等福人。没有那等福气的人，怎么会找到福眼呢？”驾长又开始卷第二支叶子烟。等他卷好烟叶插进烟斗后，神仙口赶忙给他点燃火，船舱里又开始缭绕起浓浓的呛人的烟雾。“咳咳咳……”坐在船头上的驾长和神仙口突然听到船尾传来咳嗽声。他们惊愕地回过头，惊愕地发现船舱中，不知什么时候钻进一个女人。神仙口和驾长先是互相惊愕地看了一眼，继而眼光里明白无误地流泻出：这女人是谁？她是什么时候上的船？那女人神情痴呆地站在船舱中，乌黑而柔长的头发遮着她的大半张脸。她穿着一身在当时看来很贵重的白色的确良衣服，但身上却又披着一床白床单，床单的两角紧紧地系在她的脖子上。她浑身上下，不仅透出肮脏，还透出一种疯子特有的神态。在满船舱缥缈的烟雾中，看起来，她更像天上的仙女下凡一样。
“过河……五里坡村……小弟娃……”驾长与神仙口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位疯女人到底在叽咕些什么？想了想，驾长问：“过河？”“过河。”“到哪里？”“五里坡。”“找哪个？”“小弟娃。”……定格在神仙口记忆里的，就是那时候的女人：半边脸、白衣服。一个疯女人。

第二十章 一个只露半边脸的女人

小船向河心里划去。这时候，在神仙口关于疯女人的全部的记忆里，只有一身白衣和她的半边脸。那么，她的另外半边脸到底像个什么模样？是白？是黑？是美？是丑？神仙口没敢去想象。从此，神仙口和驾长便叫那位疯女人为：半边脸。小船很快就到岸边了。半边脸憨痴痴地坐在船舱中，整个人都显得神态恍惚。“半边脸，”神仙口说：“到岸边了，你不是要到五里坡去吗？”半边脸憨痴痴地站起身，憨痴痴地望着神仙口和驾长。“这里到五里坡很远，”驾长对她说，“你上岸走吧，天都快黑了。”半边脸的思维似乎被押在一个久远的与世隔绝的梦境里，生活在那个梦境里的人被常人看成疯子，梦境里的人说的话被常人听成疯话。她憨痴痴地望了望神仙口，又憨痴痴地望了望驾长。神仙口和驾长知道半边脸的脑子里犯糊涂了。希望一个疯子清醒，需要天长地久的耐心。于是，神仙口一只手牵着半边脸，将她引下船，站到岸边。神仙口说：“半边脸，五里坡往东边那个方向去，你路上小心点。”这时候，驾长不放心地说：“小乘，做一件好事，把好事做到底。你干脆送她到五里坡，交给她嘴里说的那个什么小弟娃。你看她那个憨痴痴的样子，万一路上……”“驾长，这是行不通的。”神仙口急忙打断驾长的话，“这个年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还是回去吧。”神仙口跳上船，望了望驾长，他看到驾长眼眶里有隐隐的泪光。接下来，他们都不约而同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谁也不说一句话。

小船慢慢地滑回河心。神仙口坐在船尾，将头埋在双掌中。驾长划着桨，默默地不说话。静静的几江上，唯有单调的桨声，给这冷浸浸的世界带来一丝生命的活力。一会儿，开始起风了。河风呜呜地扑到船上，把船篷拍得毕毕剥剥地响。神仙口冷得发抖。他抬起头，向对岸望，在凛冽的寒风中，他只能望到半边脸模糊的背影。寒风将半边脸乌黑而柔长的头发高高地抓扯起来，寒风将半边脸系在脖子上的白色的床单如一面旗帜似地飞到空中猎猎狂舞。在岸边一派枯黄的此起彼伏的草浪中，在头上一片翻腾的无边的暮云下，半边脸的白衣与黑发宛如一树残枝败叶，随时都有被抛起来、摔下去、尔后撕裂成碎片的可能。神仙口霍地站起身，两眼开出了泪花，一股因怜悯而产生的豪气顿时胀满他的胸腔。他大声说：“驾长，把船划回去。你说得对，好事要做就做到底。”驾长 点点头，一言不发，似乎早就在等着神仙口这句话。他急速地调转船头，奋力划着。很快，船到了岸边。神仙口刚跳下船，驾长从船舱中抽出一束火把，扔给神仙口，说：“小乘，你送半边脸到五里坡，晚一点，我来接你。”

第二十一章 从古墓里生长出来的何首乌

在呼啸的寒风中，神仙口追到半边脸身后。他夺眶而出的泪珠，立时被寒风吹跑了。半边脸停下脚步，回过头，憨痴痴地望着神仙口。她的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一蓬头发，贴到她的大半张脸上。因此，尽管狂风劲吹，神仙口看到的，依旧是她的半边脸。“半边脸，”神仙口揉了揉既酸且凉的鼻梁，“我送你到五里坡，好不好？”半边脸依旧憨痴痴地望着神仙口，不说一句话。神仙口摸不准对方是真疯呢还是假疯？或许对方时而疯癫时而正常，但半边脸神情恍惚，却是神仙口肯定的。半边脸的脸色虽然冻成了紫红色，但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冻得发抖。也许，疯子原本就没有正常人的思维，所以，也就失去了正常人的感觉。神仙口脱下身上那件脏兮兮的衣服，给半边脸披到身上。可是，等他刚一松手，半边脸便飞快地扔掉衣服。反复多次，均是如此。半边脸虽不说话，但神仙口却开口了，他故作恶狠狠地说：“半边脸，穿好衣服。”望着神仙口恶狠狠的样子，半边脸的脸上现出惊恐的表情。神仙口又一次将衣服披到她身上。然后，捏起一只拳头，在半边脸眼前晃了晃，依旧故作恶狠狠地说：“你如果不乖乖地穿上衣服，我就打死你。”

半边脸先是惊恐地点点头，继而又惊恐地摇摇头。突然间，她惊恐地大叫一声，一转身飞快地跑了。披到她身上的那件脏兮兮的衣服，旋即被狂风吹到半空中。神仙口没料到会这样，他刚跑几步准备去追半边脸，却又实在舍不得那件衣服——要知道，那正是物资极其贫乏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期，神仙口卖一个月的煤球，还不一定能买到一件像样的衣服。等风势稍弱，等那件衣服飘飘摇摇地落到枯黄的草地上，等神仙口抓起衣服时，半边脸已经远远地跑上了一个小山堡。那座小山堡就是灯泡子。一眨眼，半边脸的身影消失了。神仙口后悔极了，他
想，半边脸一定是被他故作凶恶的样子吓跑了！他为什么要对半边脸做出那样一副恶人的样子呢？半边脸只是一个神志不清、神情恍惚的疯女人呀？他将衣服搭到肩上，飞快地向灯泡子跑去。“半边脸，半边脸……”很快，神仙口跑上了灯泡子。可是，哪里还有半边脸的影子呢？除了呼啸的寒风，就是野草在狂风中作疯狂而枯黄色的歌舞。“半边脸。”神仙口大声喊道，喊声里竟然有着哭腔，“半边脸……”没有听到任何回答。神仙口站到灯泡子的山顶上，在一阵无可奈何的焦急、悔恨之后，接踵而来的，便是一种凉到极点的灰暗心情，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索性坐到一块石头上，无精打采地望着天空。暮云正越来越浓地压过来，天边已经有了擦黑的迹象了。一只小鸟从天边飞过来，落到离他不远的地方，尖硬的嘴壳在荒草丛里寻找着什么。完全是无意识地，神仙口放下手，准备在地上摸一小块泥砸向那只小鸟。结果，他不但没有摸到泥块，手指却传来一阵刺痛。他的手指触到了地上的一根枯藤，枯藤上有一处裂开的口子，刚好割破了他的手指。神仙口缩回手，先是将手在空中恼怒地甩了几下，接着放进嘴里吮着，一边吮一边埋下头，细细地观察着地上那根枯藤。其实，那根藤还不能叫做枯藤。只是到了冬天，藤的表皮坏死并结了一层硬壳，这，反而保护了它内在的生命力。等到了春天，当温暖的阳光普照大地后，内在的生命力就会钻破表面那层死壳，重新焕发出生命的绿色。神仙口认得，这是一根何首乌藤。然而，神仙口很少看到这么粗壮、这么绵长的何首乌藤。由此推断，在这根藤下的何首乌，想必生长了上百年甚至更为久远的年代。难道，神仙口真的碰到传说中成了“人”形的何首乌？如果真是那样，在这个暮色苍茫的傍晚，神仙口岂非得到一笔飞来横财？传说中成了“人”形的何首乌，虽不能说价值连城，但与黄金等价却并非假话。一瞬间，神仙口兴奋起来。内心的狂喜使他涨红了脸。他站起身，顺着何首乌藤一路寻下去，最后，他看到首乌藤钻进了一处古墓里。神仙口的判断应该没有错，这只何首乌的年代比较久远了。他仔细地看了看墓前的碑文，明白了这座古墓是清朝中叶的，墓主生前有一定地位。那根首乌藤，就是从墓碑底下长出来的。看样子，要想得到何首乌，还得将这座古墓解决掉。毁坏古墓的后果，神仙口是清楚的。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神仙口不可能做。神仙口长长地叹口气，正准备转身离开时，古墓里却响起了声音：“啊啊啊……”

“啊呀！”一刹那，神仙口吓得魂飞魄散。他惊恐地大叫一声，转身不辨东西南北地一路狂奔而去，胸腔里那颗血红血红的心子，似乎被惊落在地上，怦怦乱跳。突然间，他被一块石头绊倒在地，头上立刻冒起一个青疱。过了许久，神仙口才回过神来。冷静下来的神仙口，当然不相信那座古墓里有什么鬼怪。这时候，他想起了半边脸。难道疯疯癫癫的半边脸钻进古墓中去了？神仙口站起身，忍住疼痛，急急忙忙地回到古墓。他终于看到半边脸背对着墓碑坐在坟前，一只手拿着神仙口失魂落魄时丢弃在坟前的火把，另一只手拿着一件古怪的东西敲击着坟边的石头，嘴里疯疯癫癫地说：“五里坡……小弟娃……”神仙口闭了一下眼睛，放心地松了一口气，那颗丢弃的惊吓之心，似乎又回到他胸腔里。但是，还没让他松第二口气，他先前那颗惊吓之心，又怦怦地狂跳起来。神仙口惊愕地看到，半边脸的双腿，直直地伸进古墓中去了。难道，古墓里真的有鬼？

第二十二章 古墓门前的胆怯

半边脸拿在手里一下、一下敲击着石头的那件形状古怪的东西，是一件铜制的高脚灯盏。显然，是她从古墓里弄出来的。神仙口定睛一看，半边脸伸进墓穴里的双脚旁边，有一块大石头躺在那里。看来，这座古墓曾经被人盗过，盗贼就是从这里入手，将墓室门打开、推倒，然后进入里面，年深日久后，原本洞开的墓门四周长满了长长的野草，渐渐地挡住了入口。从外表上看，倒是一座完好无损的古墓。没想到，疯疯癫癫的半边脸，误撞进了这座古墓。“半边脸，”神仙口蹲下身，温和地说——他不敢像先前那样，做出一副凶恶的样子了，“我们走吧。我看……”他望望天空，“天马上就要黑下来了。”半边脸惊恐地望着他，嘴里啊啊啊地嚷叫着。“半边脸，”神仙口态度越发温和，“刚才是我不好，我不应该对你凶巴巴的。我再也不凶了，好不好？”“啊啊啊……”半边脸一边嚷着，一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神仙口从半边脸手里取过火把，轻轻地拉住她的手，轻言细语地说：“半边脸，站起来，我们走吧。我送你到五里坡。”半边脸虽然依旧惊恐地望着神仙口，却不再叫嚷了。她顺从地站起来，披在她身上的那床床单上挂满了长长短短的草屑。

神仙口一只手拉住半边脸，一只手取过那只铜灯盏，一边看着一边对半边脸说：“走吧，我们到五里坡去吧。”然而，他拉住半边脸没走多远，却忽然停住脚步，双手捧起那件铜灯盏，凑到眼前仔细地观看着，脸上渐渐地现出一种兴奋得表情。“半边脸，”神仙口压抑住怦怦的心跳，问：“你这个东西，从哪里得来的？”半边脸惶恐地望着神仙口，不说话。想了想，神仙口指着古墓，轻轻地问：“半边脸，你是不是从那坟包里面得来的这个东西？”半边脸似乎有些明白过来，她望望神仙口，望望铜灯盏，再望望古墓，最后，她半是清醒半是迷糊地点点头。让神仙口兴奋得，就是这件铜灯盏的形状酷似一个成了“人”形的何首乌。不仅如此，在灯盏的外面，还刻着两个大小等同的何首乌，一雄一雌。其实，在中国古老的中医典籍里，何首乌并非是一种名贵至极的药材，其药用价值也仅仅是滋补、安神而已。至于说到一雄一雌，世上所有的动物和植物，都分阴阳，都分雌雄。但是，不知为什么，民间关于何首乌的传奇故事特别的多。在江津，就有一则广为流传的故事，说的是一户农家，代代长寿，人人健康。人们经过细心观察才发现在农家附近的水井边生长着一个成了“人”形的何首乌。神仙口感到兴奋而又奇怪的是这件铜灯盏显然是陪葬品。早先，引导他走到古墓边的，不正是一根长长的何首乌藤么？这就是说，古墓的家人，在下葬之前，就事先栽种了若干年后可能长成“人”形的何首乌。突然间，神仙口心中划过一道亮光：灯泡子——对了，这个小山堡的地名叫做灯泡子。他想起驾长说过的话：灯泡子是块福地，很多风水先生辗地辗到这里后，就再也辗不走了。福眼就藏在灯泡子上。至今，没有任何人找到过福眼。那么，灯泡子上的福眼在哪儿呢？难道，灯泡子上的福眼，与这座古墓、与这件铜灯盏之间有什么关系吗？神仙口的脸色，因狂奔的心跳而急速地涨红起来。“半边脸，”神仙口拉起半边脸的手，他的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回去，走，我们重新回到坟包里面去。”也许，因为神仙口激动的缘故，他的激动情绪也传染给了半边脸。半边脸经过一阵短暂的迷糊后，脸上现出高兴的表情来。她啊啊啊地嚷着，点点头，拉着神仙口倒回古墓，绕过坟前高大的石碑，来到洞口前。这时候，神仙口反倒有些胆怯起来。毕竟，他是一个清清醒醒的正常人。常言道：世上本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鬼，有些人之所以被鬼吓住，是因为他们心中原本就有鬼。不过，对于正常人来说，总是对人生归宿的最后安息地——坟墓，怀着一份既敬又畏的恐惧心理。神仙口在洞口前胆怯起来。进？或不进？疯子有疯子的世界。或许，对大多数疯子而言，恐惧的对象是正常人对他们的戏弄，而不是正常人深感恐惧的坟墓。在半边脸看来，能在古墓里钻进钻出应该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她啊啊啊地嚷着，声音里透出高兴。她的一只手被神仙口握在手里，另一只手指着洞口，双脚不停地跳着。她不明白，这位拉她回到古墓前的男人，为什么到达洞口后，反倒胆小起来了呢？那根何首乌藤，就直直地伸进古墓中。

神仙口放开半边脸的手，蹲下身，仔细地观看何首乌藤的走向。就在这时，半边脸趁他不注意，一弯腰朝古墓里钻去。神仙口急急忙忙地拉住她。然而，神仙口拉住的，只是半边脸的一幅衣襟。在一阵毕毕剥剥的响声过后，半边脸一路啊啊地嚷叫着，一头钻进了洞中。掉到地上的，全是半边脸衣服上的扣子。神仙口脑袋里轰的一声巨响，他急忙站起身，朝着洞口连喊几声：“半边脸，半边脸……”没有听到半边脸的回答。神仙口的额上，刷地冒出了冷汗。终于，神仙口一咬牙，钻进了古墓。

……
（未完待续，节选自《欢镜听前传》，作者欢镜听）